□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□ □ □ □ 《枫 华 园》 □ □ □ □ 第十八期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日出版 十日刊 □ □ □ □ 加拿大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主办 《枫华园》编辑部主编 □ □ □ □ 国际统一刊号∶ 1198-1466 □ □ □ □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◎□ 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 本 期 目 录(FHY18) 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 1 【本期格言】 二则 王兆军 2 【特别采访】 大陆作家王兆军新作迭出 赵慧泉 3 【人生巡礼】 皱纹里的声音 (之一) 王兆军 4 【心灵之声】 岭南的月光 似 以 5 【枫园诗话】 花神宴的入场券 星 坡 眼睛 贺雨江 6 【新闻简编】 六则 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 【本期格言】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 —孤独产生力度。 —悖论导致变通。 王兆军 【特别采访】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 大 陆 作 家 王 兆 军 新 作 迭 出 ·赵慧泉· 作为《枫华园》的编辑,我很高兴获得王兆军先生寄赠的散文新作《皱纹里的声音》 。本刊在发表这一作品前,笔者采访了现居住多伦多的王兆军先生。特将采访记录整理如 下: 赵慧泉(以下简称赵):谢谢您赠给我们的散文新作。如果您同意,我们将在《枫华园》 上 刊出,以饷读者。 王兆军(以下简称王):当然,没有问题。 赵:我们这个刊物是没有稿酬的,您这等于是义务劳动,将精神产品捐献给大家。 王:谈不上捐献。凡是精神类的活动,每一步都是得失平衡的。比如说培养孩子,当然很 辛 苦,但是父母也从孩子那里得到了很多。没有稿酬,我也不吃亏,读者也不是赚便 宜。 鹦其鸣矣,求其友声。这个地方太荒凉了,大家需要交流。我将自己的感受写出 来,自 己心安,也就万事皆备于我了。再说,你们这个系统不也是由志愿者组成的吗 ? 赵:您最近新作不少。除了我知道的正在拍摄电视连续剧的长篇小说《大瀑布》外,还有 传 记文学《林彪传》,以及不久前在《华夏文摘》上发表的社会分析《邓小平之后的 中国 》。是不是还有别的作品? 王:还有一本长篇纪实文学《乡巴佬》。 赵:是写什么的? 王:写我自己的,或者说,是写我这一类人的。我生长在农村,老家是山东。因为农村生 活 不好,连吃饭都有困难,我就不喜欢那地方,老想向外跑。每个家族都有几个不安 分守 己的分子,我就是我那个家族中的这种分子。整天梦想大世界,农民不当了,去 教书。 后来到上海上大学,毕业后到北京工作。应当适可而止了吧?可是还不行,放 弃了最高 人民法院的官员不干,又去写作,现在又到外国来看西洋景。带着乡村文化 的沉重背景 和朴素心态,到大城市,又到外国,这种文化跨度给我和我这一类人以极 大的紧张。我 的《乡巴佬》一书,就是记录这种知识分子的生活与心理历程的。这本 书用了我四年时 间。 赵:很多中国知识分子是从农村走到城市的,身居海外的华人也曾经跨越过文化和心理的 海 洋。我想,这本书会是有读者的。 王:谁知道呢。这种东西也许已经不时髦,没人要看了。 赵:从默默无闻的农民的儿子,到著名作家,这个经历本身就是戏剧性的。相信您的新书 中 会有很多独到的人生见解、生动的生活积累,再加上励精图治后的反思和它的纪实 性, 应该是吸引人的。 王:但愿如此。 赵:出国之前,您写过哪些作品? 王:出国前,我出过几本书,其中有长篇小说《盲流世家》,散文及报告文学集《蝌蚪与 龙 》,儿童文学集《吊瓜失踪记》和《王兆军短篇小说选》等。我的小说《拂晓前的 葬礼 》曾获中国第三届最佳中篇小说奖;报告文学《原野在呼唤》、《沙净天》和《 艰难的 进化》分别获得中国第三届报告文学奖和“火凤凰杯”大奖。短篇小说《关于 井神街四 季的卡片》曾经在这边的《世界日报》上转载过。 赵:这些作品中,你最喜欢哪几部? 王:我喜欢《乡巴佬》和《拂晓前的葬礼》。 赵:我读过一点您的作品。基本的感觉是朴实恳切——一种心志的真诚流露,夹杂些矛盾 和 痛苦。您的这两部作品是否代表了您的风格? 您追求一种什么样的写作风格? 王:我想这两部作品基本反映了我的写作风格。但一个人的写作风格不可能、也不应该一 成 不变。我努力追求用心写作,表达真诚的感受。在写作手法上,我喜欢用白描的方 式作 为基本格调。 赵:但愿读者能早日读到您的《乡巴佬》。不过,您的这篇散文也基本上体现了这种风格 。 您是什么时间到加拿大的?现在做什么? 王:我是一九八九年夏天到加拿大访问的,“六四”以后滞留未归。后来受聘于BROC K 大学,在应用语言系任教。那个学校在尼亚加拉地区,在那里生活就象隐士似的。 赵:我在电脑刊物和其它刊物上读到过您的《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在矛盾》等时事性文章。 王:间或写一点。已经发表的论文还有《乡村背景与当代大陆思潮》、《新保守主义与中 国 知识分子》、《农民文化与毛泽东》,等。有时是有感而发,有时为了挣钱而写, 很复 杂。但是,无论什么动机,我写的都是我想的,没说假话。 赵:民以食为天。为生存而写作哪怕无可奈何,却是理所当然的。您最近连续推出几部作 品 ,可谓五年不鸣,一鸣惊人。希望您能获得读者的欢迎。现在还准备写什么? 王:我最近写了一个取材于本地某大学婚姻与情杀故事的小说,名字叫做《三个中国人》 , 会有很多人关心。我还写了一本十五万字的小书,昨天刚完成,内容是教外国人在 中国 怎样做生意、怎样与人交往的,叫做《在中国畅通无阻》。我相信这本书为很多 人所需 要,能赚它一把。该书将被译成外文,已经有人打招呼了。 赵:回国有问题吗? 王:没有问题。去年我已经回去一次了,很好。 赵:以后打算怎么办? 王:听天由命。 赵:有什么要对《枫华园》读者说的? 王:我愿意通过我的作品和《枫华园》的读者朋友建立起心灵的沟通。愿《枫华园》和她 的 读者在求索中取得成功。 赵:谢谢您。 【人生巡礼】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≈ 皱 纹 里 的 声 音 (之一) ·王兆军· ⒈ 离开家乡以后,最叫我挂念的就是父母。 去年夏天,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回大陆探亲。在车站见到接我的女儿,我急于知道父母 的情况,就问她:“你爷爷怎么样?” 女儿在城里读中学,我父亲还住在生他养他、生我育我的村子里。她经常回家去看望 爷爷,父亲的情况她代为反映,但也不是很经常。 “我看,爷爷就象个坏人似的。”女儿说。 我知道他把我问的“怎么样”三个字理解错了。 我问的是,你爷爷怎么样?回答应当是身体还好、饭量不小等等,可她回答的却是对 我父亲的印象和评价。她这孩子有时对语言的分析马马虎虎的,以前也闹过笑话。她九岁 那年,到北京去看我,我正忙于将小说《拂晓前的葬礼》改写为电影,一位朋友给我借了 一本书,书名是《从小说到电影》,给我这初写电影剧本的人作个参考。我女儿看见了, 高兴地告诉我,有一本书是从小—说到—电影。我告诉她不能那样读,是从—小说—到— 电影。她这个不重视语词的毛病却没有改掉。 我还是吃了一惊。不是因为她的理解错误,而是女儿对爷爷的印象。 我端详着父亲的照片,反复打量,到底不象个坏人! 我纳闷地问她:“王淼,你为什么说爷爷象个坏人呢?” 她说:“我就是觉得那样子象。你看,他那小胡子,还有那皱纹。” 我父亲早就留了胡子。儿子结婚,女儿出嫁以后,作父亲的要留胡子。这是乡下的风 俗。据说以前曾经有过教训说:某某的女儿结了婚,父亲觉得自己也不算很老,又是办喜 事,就把脸刮得光光的。几天以后,去女婿那边接女儿回门探亲,那边亲家看见了,没想 到会是这边亲家,以为是媳妇家的哥哥,便叫了一声“贤侄”。这种错认辈分的事情在农 村是很严重的事情,这位父亲觉得受了侮辱,二话没说就回家了,从此留了胡子。 我父亲的胡子是我结婚以后留的。那时,他四十来岁,确实不应当留胡子。他的胡子 至今也不算多,除了唇髭还象点样,下巴上留的那一撮毛没什么长进。但是,即使算不上 美髯公,倒也不至于成为坏人的象征啊!我说,他的胡子不算好也不算差,谈不上难看。 “看惯了,还行。”王淼说:“可是他的皱纹太深。我看了怪害怕的。” “人老了,皱纹就会变得深刻。”我说:“那有什么可怕的呢?” “我觉得那些皱纹里好象有声音。”王淼说:“一闪一闪的。” 我们都笑了。 ⒉ 次日,我回到那陌生的村庄,看见了魂牵梦绕的故乡和父母。 父亲大概知道我今天到,显然修饰了一下,刮了脸。我一回来,就会有很多乡亲要到 我家来说话、喝茶、问长问短。在那个场合里,父亲是主人,希望有个面目。再说,我几 年未曾回家,很多人以为我因言获罪,成了钦犯,终生不能回乡了。这次回来,本身就是 个证明。证明我是可以来去自由的。对我来说,算不了什么事。但是对我父母--因儿子不 安分而受到巨大政治压力的农民--就是一种声明,一份布告,表示这个家族依然没有什么 短处。 所以,他刮脸理发,焕然一新地接待街坊邻居。 他一个白天都是笑着的,向他的同辈人慷慨地倒酒散烟,命令晚辈们倒茶提水。 我注意到他的胡子和皱纹。他的胡子确实一般,不黑,不黄,不白,形成不了印象。 下巴上的那一小撮毛太少太短,好象日本人的那种小胡子。历史教育和文学描述上的形象 ,这种胡子都是不怎么好的。他自己倒是不在乎,也没有注意到我看了他的胡子。在偶尔 的短暂的沉默中,他有时也想捋捋胡子,但他捋不着,于是捋的动作就变成了揪和捏。 只有他脸上的皱纹,给我深刻的印象。 父亲的额头上,已经完全被皱纹所占领,找不到一点平展的地方。在一道道如垄沟般 的皱折里,是一条条灰色的光线。那灰色的光线,有的是两三个段落,中间自然地连接着 ,有的是整整一条,横亘在中间,如同整条的山涧幽谷,一直伸展到额头的两边。在那刚 要消失的地方,又是从眼角处散布开来的射线状皱纹,它们拧成了两个小小的扇面,整个 额头和眼角之间,就象是中学物理实验中看见的磁力线。 与这幽暗的颜色相间的,是那些突起的部分。同样是线条,但是明亮,如一道道山岭 的脊背。这些脊条有点象横断的山脉。我父亲的脸色比较黑,所以这些条纹就显得更亮。 我小时候曾经问过伯父为什么人脸上有皱纹。他说庄稼人干活多流汗多,那些皱纹是为了 将汗水分散到眼睛两边去的。这个答复曾使我非常敬佩伯父的正确,也感叹人类造化的功 能。 但是,后来我发现,同样年龄的人,有的人满脸波折,有的人并没有那么多皱纹,比 如吃公家饭的脱产干部,大都红光满面,饱满发亮。我于是问父亲为什么。父亲说:“人 家过的什么日子,咱过的什么日子!” 难道皱纹不是为了分流汗水而设的?难道皱纹和生活得好坏有关? 他说:“人啊,犯一次大愁,就多一道皱纹。犯的愁多,人就老得快。” 这个回答没有意思。我不再问了。 ⒊ 现在,我父亲不干活了。他七十多岁,身体不好,不能干了。这些皱纹不再发挥分流 汗水的作用,而只是生活本身的象征,生命垂老的说明。在他沉思的霎那间,那些皱纹快 速地集结起来,暗的线和亮的条拥挤在一起,好象地壳变动似的,里边真的要发出声音。 我怕那可能出现的声音,希望那些横亘的山梁们赶快舒展开来,散布到平常的地方去。 很多人在我家茅屋里说话。我父亲很高兴。他的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来,线条是活泼 的。只是在想到什么事情时,才偶尔紧缩起来。那时,他嘴巴咂巴着,好象品尝刚才从皱 纹中挤压出来的汁液。我想,他在品评什么滋味呢? “大,”我们称呼父亲为大,有人也称爹。我说:“你看上去很瘦。” 他知道我注意了他脸上的形象,不安地用手摸摸额头,说:“人,老了,就这样。” 我三叔是个直率而急躁的人,六十多岁了也还是那样,本性难移。他不无牢骚地说: “什么老了?受罪多,老得就快。这几十年,折腾来折腾去,什么人经得起毛主席的运动 !” “人人都这样啊。说那些干什么!”我父亲用舒缓的语调教训他,叫他不要乱说。 “现在自由了,说什么都行。”三叔说:“咱一个庄户把子,还怕开除了人籍?” “历来皇帝,临死前大都把江山折腾得乱七八糟,叫后来的人一干就有成绩。”我父 亲读过一些简单的历史书,对朝代更替有自己的看法:“有了成绩,才能得人心,地位就 牢固一些。这都是法子。” “照你说,邓小平临死前还得折腾一下?”三叔说:“那咱就受罪了。” 父亲沉默着,小心地站起来,好象故意要离开大家的视线,走到里边去了。 靠近东山墙那边,安了一张小床。父亲就在小床上躺下,听我们说话。邻居们来来往 往,整天都没有安静。他一直那样歪在床上,用那种忧郁的语调说话。 夜深了,邻居们都走了,只有我哥哥、弟弟,还有三叔继续说话。 灯光暗淡,电压不足造成了这样昏红的灯泡。我父亲将身体隐在暗处,脸色不清楚。 我们谈起分别这些年的思念之情,彼此都伤心得流泪。在我擦眼泪时,父母都注视着我。 我听见父亲说:“外边的日子,看来啊,也不怎么如意。你看你,眼角也有了小扇了。” “那是免得汗水流到眼里去的。”我用我伯父的教导解释,尽量不叫父亲想别的。 “那都是哄人的。人有眉毛,汗就淌不到眼里去。”父亲说:“犯愁多,就出皱纹。 老年人总是希望倾诉,有时你不接话,他们也能自动地说下去。父亲说了这话以后, 就开始用他的经历证明皱纹的出处。那些事,有的是我早知道的故事,有的是刚听到的新 鲜。 ⒋ 我们这个家族,上推好几辈,都是农民,纯粹的农民。祖上没有当官的,没有经商的 ,没人当医生、教授或者学者。不仅是农民,而且都是中等农民。没有大富大贵,也没有 沦为乞丐奴隶。我的父亲和祖先,一代又一代的,在孔子洗过澡的沂河那边耕种土地,从 土里刨食吃。每当要发家的时候,总是出来一个败家子,将那即将成功的家业败坏了。但 是,凭着他们勤劳的双手和朴素的经验,很快就能挽救残局,使家族不至于过分穷困潦倒 。父亲说,这种败家子一辈出一个。父亲那辈上,是我三叔;我这一辈是我。这是后话, 暂不提。 我父亲坚信,中农是农村中最好的一类人。他们没有很多财产,不会欺负人。又因为 老是想发家,所以不懒惰不失望。对比那些极其贫困的人,中农没有抢夺之心,也没有痞 子的坏习气。他希望的就是那种“房子不大不小,地产不多不少,官不来侵,民不来扰” 的庄户日子。即使在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中,他也是坚持“他革命,我生产,别的事情咱 不管”的信条。别人的便宜,他不沾;别人的亏,他也不吃。八路军解放山东,打土豪分 浮财时,曾有一位军人从墙头上将一口袋大豆撩到我家去,我父亲吓得睡不着觉。他看着 那口袋,蹲在门槛里边想了又想,还是扛起来送给地主家了。地主告诉他,时局变了,吃 了也不要紧。我父亲说:“不行。是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东西。这样的粮食俺不能吃,吃了 不舒服。” 土改时,我家既没有被公家没收一寸土地,也没分人家半垄庄稼,所以他心安理得。 他希望好好在田地里做,自己将日子过起来。五十年代初期,他才三十来岁,身强力壮, 又识一些字,自信将日子过得富裕起来没有问题。他每年都要积攒一些粮食,积攒多了, 就添置一点土地。到一九五五年,我家四口人,有地将近二十亩,算是小康了。我父亲打 算弄到四五十亩地,就不再增加了。他算计着:那时我长大了,家里要翻修房子,或者盖 新宅,给我安家娶媳妇。将来我和弟弟分家过,各自也都能分到二十亩地。父亲留下几亩 地,养老。 父亲的计划受到我外祖父的批评。外祖父,我们那地方称“姥爷”。我姥爷祖辈都是 当医生的,在那一带名声很大,也很好。我姥爷兄弟三个,都不是一个娘的--外曾祖父有 先后好几个妻子。大姥爷叫刘彦佐,二姥爷叫刘彦弼,我的亲姥爷排行老三,叫刘彦昂。 大姥爷二姥爷都是本分的医生,只有我亲姥爷不好好当医生,却喜欢一些不务正业的事情 。他们那个村子紧靠着汤河,名字叫做旦彰街。这个名字的意思是:早晨的太阳照亮的村 庄。旦彰街是区公所所在地,算是政治和文化的小中心。那里每五天逢集一次,是个热闹 去处。逢集的日子,我姥爷就去街上说书。他光说书,不要钱,虽然是自得其乐,可是得 罪了附近其他说书的艺人。所以,当别的艺人向他抱怨时,他就听人家的书,自己不说。 因为他那一门的人辈分高,村子里又都姓刘,加上世代医生积累的地位,威信高名望大, 没人敢得罪他。我在旦彰街走过,有很多老头给我叫“表叔”、“表爷爷”,弄得我羞愧 难当。可是那些晚辈却不敢怠慢,也不敢当儿戏,好好地看我过去,才能走开。 ⒌ 姥爷除了说书,平时就是看他家的菜园。菜园在汤河边的河淤地上,萝卜、白菜、西 瓜,都长得很好。我经常和姥爷在一起,坐在瓜棚里乘凉。没有人偷我们的瓜果蔬菜,所 以我们的守望只是一种消遣。我姥爷知道的古事很多,尤其喜欢庄子、老子。他对世界的 看法和我父亲很不同,也不同意我父亲攒钱买地的做法。有一次,他们吵架了。我姥爷说 :时代变了,谁想发财,谁就得上当。父亲和他吵起来,还说我姥爷不想让他过好日子等 等。姥爷说他执迷不悟、竖子难教等等,害得他们好长时间不愉快。 父亲告诉我,象我姥爷那样的人,是永远受穷的料子。为什么呢?因为懒惰。能当官 ,他不当,国民党请他当乡长,他推辞了。共产党让他脱产,他也不吃共产党的脱俸禄。 他可以当医生,坐在屋子里,只要动动脑子,钱就风雨无阻地来。起码,他可以到学校里 当先生教书。汤河区里,能够找到他这样学问的,没有几个。可是,这些他都不干,就干 些发财无望的庄稼活。言语中,父亲流露出对姥爷的十分的不屑。 我问父亲,你不也是做庄稼吗?我父亲说:“乱世里,做庄稼好,安稳妥当,没人瞅 着盯着。世道平安,就得出去混。”我说:“你也识字,当初为什么没脱产呢?”父亲说 :“那时,八路倒是请我去办公了,我没敢去。”我问:“为什么不去呢?去的话,现在 也是脱产干部。脱产干部吃大白馒头,大裤子里边还有小裤子。”我父亲懊恼地说:“那 时兵荒马乱的,咱知道共产党一定能胜吗?” 看来,父亲是个机会主义者,机会主义者在政治上是没有预见能力的。如果早知道八 路能成功,自己又不会掉头,他也许就参加了。可是他不知道谁能够占有天下。这方面, 我姥爷就高明得多。他早就知道共产党要成事,而且当时还预见到毛主席要走苏联的路, 搞集体,搞平均。他是真心劝我父亲的,可是等于对牛弹琴。姥爷没有办法,只好看着我 父亲吃亏。五五年,沂河西岸的一位贫农搞了合作社,土地都公在一起了,上级很支持。 姥爷对父亲说了,借此告诫他风向在变。我父亲说:“我还不知道!那人是个卖白布的, 还怕老婆,动不动就被老婆打得尿尿在裤裆里!”他的意思是:不会整理土地而且怕老婆 的男人搞的合作社,不过是鬼吹灯而已。 可是,我父亲错了。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下,合作社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。到一 九五六年,大陆上上下下都搞农业合作化。大家的土地和农具,包括父亲最喜欢的牛,都 入了公。姥爷预见得很准确,我父亲的辛苦白费了。 在他垂头丧气地向我姥爷诉说心中的不满时,姥爷没有教训他,而是苦口婆心地开导 他。我记得,姥爷坐在院子西边的菜园里,对我父亲说他的经历:世界怎样翻腾,人生怎 样无奈,金钱如何糟蹋人,功名差不多就是毒药,权势也是过眼烟云。 父亲当时曾经质问他:“那我们不活了?” 姥爷说:“怎么不活?毛主席的法子就是好。什么都是公的了,从此没有高低,没有 贫富,没有仗势欺人的,没有打家劫舍的,天下太平,人人好好过日子。不很好吗?” 父亲说:“人是坏物件,不好调理。一人有好几十个心眼,亲兄弟都过不到一起去。 大家放在一起,能有个好?!” 姥爷说:“毛主席会教育。” 主张无为而治的姥爷那时是真心喜欢社会主义,把毛主席看成千古辉煌的人物。 ⒍ 父亲并不相信姥爷这一套。 他陷入从来没有过的不安中。他说,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合作形式,绝大多数人都是 因为政治的压力,才不得不入社。我三叔是贫农,连他这样的贫农都不要入社。他听人家 说,只要男人不在家,女人可以将不要入社的责任推到男人身上,说自己不当家,就能躲 避公有化的灾难,于是三叔就去了关东。可是,工作组并没放过我三婶,硬逼她入了社。 那个带着盒子枪的工作人说:“你不敢当家,那我们共产党就替你当家。入社!”于是全 部土地就没有了。我三婶走投无路,跳进池塘自杀,幸亏被大家救了出来。 父亲胆小,自然不敢顶抗,不情愿地入了社。 晚上,父亲经常夜里听见入了公的那些土地在遥远的地方哭泣,声音凄惨,好象孩子 要求回家。他常常一整夜睡不好觉,天不亮就背起粪筐,悄悄地到那些已经模糊了地界的 地方看我们家原来的土地。他给土地爷爷烧一点纸钱,咕咕囔囔说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话, 然后挖一锨土回家。他将那些从各个地块上取来的土和成泥巴,做成方砖,放在窑里烧了 ,然后压在自己家的床腿底下。这样,他才能安然入睡。 不久,城市里开始给党提意见。父亲不敢用“提”字,总是说“上意见”,以表示驯 服和尊敬。上意见还真管用,当这个风吹到乡下时,就有了农民喜欢的具体内容。很多人 鼓吹说:五六年冬天入的社,可是麦子还是秋天种的,是我们各家各户自己种下的,自己 种的就要自己收。 父亲开始不同意加入这个潮流。他说:“即使收了这一季,土地还是回不到自己手里 ,总归是没用处。”后来他被人家说得动摇了,以为自己收也有道理,就盼望着自己再收 获一季庄稼。他只怕共产党不允许。 那年春天,到处闹毛人。据说,毛人浑身都是毛,见到大人不吃,也不吃骨头很硬的 老头老太太,专门吃妇女肚子里的婴儿和不满八岁的小孩。那时我们都很恐惧。一个原因 是我弟弟不满八岁,属于可吃之列。再是因为我母亲正怀着我妹妹,也在受威胁的队伍里 。父亲信孔子,对鬼神敬而远之,可是失去土地以后,也无可奈何地相信鬼神了。为了对 付毛人,他从阴阳先生那里弄了几张朱砂符子,别在我母亲的裤腰带上,还叫我母亲不要 洗脸,以免被毛人认出年纪来。晚上,他睡在门槛里边,我们都躺在房子的最角落里。心 惊胆战、心惊肉跳、恐惧异常。 夏天到了,麦子黄了穗子,田野上荡漾着一片金黄。上级党为了安定民心,调来电影 队来放映土电影--其实就是幻灯。那晚上放的幻灯是“白毛女”,一个地主迫害穷人的故 事。我跟着父母去看。 夜风吹动白色的幕布,一会儿鼓到这边,一会儿弯到那边,将上面的人物弄得很滑稽 。一千多人的村子,从来没有看见过电影,人们都以为幻灯这东西神奇无比。他们不清楚 电是什么东西,抓不着拿不着却能放出光,造成人物、鸡狗、树木与河流。 就在大家聚精会神地看幻灯时,不知是谁喊叫:“来毛人啦!来毛人啦!” 人群突然炸了锅。很多人因为早就被毛人弄得神经紧张,所以一听到“毛人”就吓转 了腿肚子,怎么也走不动。他们哭喊着,好象只有等毛人来吃。还有些人叫喊说自己过了 电,神经兮兮地在地上打滚。旁边有个池塘,有人说跳进去就能将电洗掉,于是就有很多 人跳进水里去,象下饺子那样。 这时,不知又是谁,大声叫喊:“收麦子去了!自己种的自己收!” 说也奇怪,那些被毛人吓转了筋的,被电过得打滚的,到池塘里洗电的,都突然奋发 起来。笼罩在男女老少心头的恐惧,在那一瞬间消失了。他们一个劲地跑回家,将早已磨 好的镰刀抽出来,就连夜上了麦田。大人小孩,男男女女,全都出动了。一个晚上加第二 天一个白天,所有人家都将麦子收回自己家里。 我记得,父亲在和邻居们的聊天中说:“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快的麦收,简直就象民国 三十一年过蝗虫一样。”那年,蝗虫在一天之中吃光了我们黑墩屯所有的庄稼和树叶子。 忙完麦收以后,大家才想到毛人。为什么那时就不怕毛人了呢? 大家猜测:毛人也怕人多。 ⒎ 那次私收麦子的行动是胜利了。法不治众,谁也无法将全村人都逮走,而且汤河两岸 、沂河两岸都这样,整个山东都那样。共产党没那么大的监狱。 不过,我父亲相信,这个事情可能没有完,朝廷历来是不准老百姓造反的。 果然,夏天过去以后,城里开始了反右派运动,乡村也开始打击闹社分子。私人收麦 子就算是闹社。私收了麦子又退出合作社的农民是打击的主要对象。我大爷就是这种人。 他有点怕,问我父亲有没危险。父亲说他看不透,只是劝我大爷回到合作社里,别当 出头的椽子。我大爷说,也许过去这一阵子就会牢固下来,等等再说吧。父亲说,共产党 不会吃这个亏的,一定会整人。前几天我们村里有个曾经在大鸣大放中给共产党上过意见 的人,被抓进局子里去了。公安人员是牵着狼狗来的,人们都说狼狗的舌头上有倒勾刺, 一下子就能把人的腮帮子挞下来,比狗熊还厉害。 他们弟兄两个商量到半夜也没有结论,就各自睡了。 凌晨,我们听见有人敲我们的屋墙。外边的狗也叫起来了,黑夜中的村庄充满了恐怖 。 父亲好象预感到什么危险,出去了,但没有马上回来。不久,我听见有人哭喊,有骂 人和打人的声音。母亲刚刚生了我妹妹,不能起来。我胆小,不敢出去,只是睁着眼看着 屋里的黑暗,听屋外的声音。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危险和社会的不安全。 倒是我奶奶胆大。她也预感到什么不幸,提了拐杖朝外边走。这时,我听见父亲歇斯 底里的叫喊:“救火啊,救火啊!不得了啊!快起来救火啊!”母亲抱着妹妹,坐在床上,但 是不敢点灯。她在发抖,她背靠着一个柜子,我听见柜子上的提手丁当丁当地响。 直到天亮,我才出去。在黎明的微光里,我看见很多人站在街道上,互相小声传达着 坏消息:村子里的民兵在上级党和脱产干部的带领下,袭击了几个积极参加私收麦子而又 拒绝回到合作社里的人,其中包括我的大爷。他们在睡梦中被叫出来,被人用麻袋套了头 ,打得死去活来。 我跑到大爷家中。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庄邻,主要是妇女。我大娘哭喊着叙述大爷被 打的经过,父亲不让她说,她偏偏要说。大爷躺在小床上,满头是血迹,已经不能说话。 大家都不敢评论,只是看着不省人事的大爷叹息。只有一个男人说了一句话:“要不是王 克林吆喝人救火,克同就没有命了!”说这话的是一位青年,铁匠,因为排行老四,人称 四铁匠。他认为我父亲佯喊救火的做法很聪明。克林是我父亲,克同是我大爷。 后来,我知道,我父亲也在当天晚上要打击的黑名单当中。因为他人缘好,四铁匠及 时通知他躲避了。他藏在一个破旧的干草屋子里,半夜后突然听见我大爷被打,就出去喊 叫救火。那些黑暗中行凶打人的家伙看见人都起来了,就班师回党支部了。 从此以后,再没人敢于闹社了。 闹社风波以后,我父亲的变化很大。他确认社会主义道路是走定了,确认这种社会主 义搞不好,也确认自己挣四五十亩地过日子的愿望是彻底破灭了。他整天唉声叹气,说日 子没法过了。我母亲看着我刚出生不久的妹妹,不知如何是好。 就是那时,我父亲开始抽烟。他从旦彰街大集上买了一个小小的铜烟斗,镶在一根小 竹棍上,开始抽烟。那些烟叶都是很粗的岔子烟,味道呛人。在白色的烟雾中,我看见父 亲的脑门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皱纹。我弟弟对母亲说:“俺大的额头,裂开了。”母亲不 说话,父亲也不说话。他被埋在浓重的烟雾里,面目不清。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皱纹。